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推开地宫最后一扇门,忽略那些杂乱和邋遢,元睢终于在漆黑角隅,找到了他的阿赆。
太子一袭戎装,修长的身躯全笼在那一束金光里,长剑泛着寒意,向下滴答着血线。
公主整整瘦了一大圈,犹如一个游荡的孤魂,只是回顾过来的两眼中,一径燃烧着那不肯消灭的火焰。
看见是他,瞬作苍白灰败。
不是她麾下的任何一位将军,而是元睢——最大的,最不共戴天的仇敌!
过了半晌,元睢缓缓吐出一口浊气,随意地挥出剑来。
奉瑾目眦欲裂,她要看着自己怎么死!
不想他的剑却是往她脚踝处的刑具砍去,铛铛两响,铁链断裂下坠。她解脱了。
“阿赆。”元睢持着杀人剑,森冷的眼光转为柔和,语气宛如安抚一个任性的孩子,“这回,是你输了。”
奉瑾睁大不灭的眸光,由于久未理妆,面颊的金钿早就不知失落何处了。
她喃喃自语:“我……输了?”
晃神间,黑色玉棋自手中散落一地。
奉瑾知道眼前失败已成定局,她的肩膀向上一耸一耸,逐渐激亢颤笑不止,笑声飘满了整间屋子。
元睢站立一旁,脸上宁静无波,黑潭一般的瞳仁直直注视着她。
很久很久,奉瑾身体依旧哆嗦着,却发不出笑声了。
待她重新抬起头来,元睢发现她的眼角闪着晶澈的东西。
他心里抽缩得绞痛起来,扔掉了剑,霍然上前两步,一下将奉瑾用力搂进怀里,那么紧,好像嵌入他的骨血,变作他的一部分。
他在她耳畔轻声:“我们回家去吧。”
回家。大魏的家。曾经是她的家,如今成为了他的家。
一霎时,整间屋子整座梧桐城,都在他的轻声中逐渐地飘逝了。
奉瑾不停在他身上踢打挣扎,元睢仿若一场细雪,轻柔地把她整个掩埋,既不回击,也不让她磕碰,只是款款地抹去她的全部气力。她越发疯,他越温柔,温柔得可恨之至。
细雪就这样把她一寸一寸地覆盖,毫无选择余地。
她神情逐渐苍凉,只剩下一种枯槁的默然。
元睢确认她未生自戕之念,才终于放开双臂。
她犹不甘心:筹谋多年的大计,走一着错一着,满盘落索一场空——她冷冷地盯紧元睢,质问他究竟是怎样做到的?
他的微笑显得疲倦而意味深长,一字一字缓缓揭开了谜盅:“其实,你坑杀的六千兵卒不是我带来的全部。”
早在入关的时候,元睢把一支白毦亲卫从随行大军中剥离出来,并没有一起带进城里去。
元氏未称帝之前,以战功封爵,乃是一品勋臣之家,属下养着无数士马。当此之际,元睢微微笑着,向公主伸出手,掌心中赫然躺了一枚白色棋子。
这一位素有天纵圣武之称的大魏储君,依然那么美,那么壮丽,那么安静,那么超然,无时不刻都维持着应有的贤德与仪态。
他注视着公主的眼睛,言语如同神谕一般令人敬畏:“木石之流,安能置于玉棋之侧?”
奉瑾手下百万大军,是匆忙纠集起来的乌合之众,威逼利诱得到的散兵游卒;而他们元家的部属,都是一点点带出来的、真正的忠勇精锐之士,奔赴沙场悍不畏死,为了主君心甘受戮——俯拾皆是的木头、石块,哪有资格放在玉棋的身边,跟它同享着博弈的光荣呢?
她如受侮辱,不禁冷笑:“木头石块,那算什么?只要在我手里,他们都是棋子。”
他愣了一下,微笑透出一丝无奈:“阿赆,这只是一个比喻,你怎么不明白呢?棋子终究不是活生生的人。人,有两样最难控制的东西,便是贪婪之心和恐惧之心。”
“你一直学我下棋,却越学越回去了。棋盘棋子都是死物,大活人安能如此摆布?你把活人完全看作一枚死棋,这是不对的。”
“棋子在你手中,自会如你心意,想落哪里便落哪里,横冲直撞无怨无悔。但人不一样。泛泛之辈,凭什么为你作战,凭什么无私奉献,凭什么舍生忘死?”
“若是顺势如风靡草,他们自是乐于跟随其后浑水摸鱼;若是身陷绝境,他们看到前人倒下了,自己也难免吓得逃窜。一个可以吓十个,一万个可以吓十万个。所以,兵力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虚的,你以普通的方法,聚集再多的人,也比不上一个真正被收用的人。”
“一个真正被收用的人,自当誓死效命,克服恐惧,不求回报,足够忠勇的同时,处处为主君推心置腹——阿赆,公羊师尊教导我们以身率人的道理,你难道不能巧妙转用吗?要得到一个这样的人,最好的方法是以自身光焰去收服他,胜过一切压制与笼络,他自然为你所驱驰。这时候,他就从一般的木头、石块,变成了上乘的玉棋子。”
战争中夸大兵卒数目本是常事,叛军坑杀六千兵卒时发现少了三百人,也见怪不怪,以至于忽略了漏网之鱼。
元睢嘱咐那三百白毦亲卫:如果三日内不见他出城,则伺机而动,切勿自乱阵脚。
这三百白毦分散开来,日夜潜在城周的山林中,主君果然一去不复返,他们就自觉地隐匿行踪,成为元睢布置在外的眼线。
“你……”奉瑾隐隐约约猜到了。
与此同时,元睢受困于城内,精思熟虑,不紧不慢,将奉瑾步步引入自己的心战中。
她确然聪明狡黠,行事果断,熟知一切捕猎技巧,但也有一个最明显的缺点:贪功恋势,骄傲自大,满以为一切事物都逃不出自己的掌控。
殊不知,向元睢挑战下棋便是她的错着了。
在对弈的过程中,元睢非常小心地把赢面让给她——他知道她最迷醉这一刹凌侮他人之上的感觉,故而把握着尺寸,不显山不露水,不使奉瑾察觉;用一句话、一个表情、一个手势,伪造出不能抵敌的戏码。
说来好笑,奉瑾口上嫌弃常居胜地,玩不过瘾,实际上从来不肯饶让他一局一子。
以她争强斗胜之脾性,无论如何都要将战果牢牢把握在手中。
元睢的戏码显得更加逼真了,一而再再而三的满盘皆输,终于使奉瑾信以为真:最擅弈棋的大哥,也成为了她的手下败将,她怎么能不得意呢?
正是惑于这种一切在股掌之间的错觉,让她眼空四海,狂妄日甚一日。
元睢看在眼里,不知可悲还是可笑:阿赆到底是孩子心性,一看就透,一激就动,总以为一切都会如自己所愿。
他为达所求,非常之耐烦,显得她聪明了得,一直等她从兴高采烈变得厌倦无聊,才故意赢下一局……而且要赢得相当艰难的样子。
奉瑾果真受骗上当,落落大方地输给他一只鸽子。她得意却未忘形,输给他的鸽子性情懒惰,剪断了羽翼,绝非远渡千里之材。不过没什么打紧,他用来做一个小小的障眼法就足够了。
在一个深夜,奉军夺得了项军营寨,正在庆功饮酒,元睢避开众人耳目,悄然来到城上,将脚绑血书的白鸽握在手中,以一道又正又低的弧线,稳稳当当地抛出了城去。
鸽子奋力拍打着不完整的翅子,最终成功跌落在某片隐蔽的树林中,负责暗中监视元睢的人,立刻像是抓了正着一样冲过来,反剪了元睢的双手,同时得意洋洋地扭头大喊让其他人赶快下城去捡鸽子,看看这厮到底打算传递什么消息出去。
元睢眼尖,早已看见树林中有几个头饰白羽的身影,窸窸窣窣,蹑蹀显形。
在此之前,他就尝试藏起鸽子,或者在鸽子脚上绑空白丝帛,做出一些疑似传递消息的举动。监视者见微知著,抓住小动作便要向奉瑾告发,后经查实为冤枉,奉瑾烦不胜烦,警告不准轻易打搅她,贻误军机者斫首是问,监视者方恨恨消停,不等拿到实际证据,便不肯再现身了。
元睢不知是温和还是嘲讽地微笑了:“我只是带它出来玩耍,什么都没有啊。”
颓然的鸽子呈交上来,果真没有任何文书,监视者先是意外,顷刻大怒,一拳打到元睢下颌上。其实以元睢身手,根本不会受伤,却还是顺势伏倒城墙上,为了叫他的守卫们看清主公处于何种境地。
黑暗中,没人看见他淌着血丝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冷笑。
监视者后来被奉瑾下令处死,再也没有安排人来接替过,估计是谨慎起见,奉瑾把那只凤头白收了回去,另换了一只劈破玉给他。此鸽有一条黑线将通体白色分作两半,不能不说是别有深意。
元睢带着劈破玉又给关押回去了,却是不慌不忙,因为他知道,属下们已经取得了鸽足上绑着的裂帛。
元睢在信中吩咐下属赍书作速赴往上都,与纳兰公子取得联系。
纳兰枚。
满朝之中,他最看重纳兰枚。
三弟才干毋庸置疑,东宫的种种谏议即可证明,之所以深藏若虚,是看破一切尘嚣熙攘,得失荣辱全置度外,一心想要归去。
朝廷一批奉家旧臣,不知其中多少耳目,元睢担心消息传回去引起动荡,皇帝病在危笃,太上皇年老体衰,大势突变,如何镇得住那一群各怀鬼胎争权夺利互相倾轧的大臣?事兹体大,故在给予纳兰枚的密信中恳求:“我知三弟不慕荣利,然今国中有难,三弟才堪佐理,我独独信任于你,望你不嫌疲劳,权管数日,以定乱局。”
他知道三弟深明大义,这封信一旦发出,三弟必然不会推辞。
纳兰枚看过元睢下属急马送来的密信,果真冷静下来,未再坚持韬隐了。他甚至交还给元睢另一只健翮修翎,精于飞翔的信鸽——用来迷惑奉瑾,以便双方书信交通,暗度陈仓。
这只偷梁换柱的白鸽,许是羽色与雪景相融之缘故,使鹰隼目眩,从未放丢过,可鸽子毕竟在雪天走趟子,翅膀打湿就很难再飞,往往抵达纳兰枚处,再赍书回塞北时,便要重新换过一只。
元睢往日钟爱的白鸽们,就这样担负着主人的委任和秘密的信件,来往于上都与梧桐城之间。它们每一次远征,飞过峥嵘的城都,掠过逶迤的雪峰,最终成为元睢与纳兰枚联手布下的罗网中延伸最长的一根丝线。
元睢身在敌营,知道纳兰枚此言既出,必不辜负,对朝廷那边放了心,转而全神贯注于奉瑾身上。
没过多久,他借口跟先前的白鸽养出了感情,借着一场棋局,又把凤头白赢回来了。
——尽管他看得出,这次奉瑾给他的,不是一开始那只凤头白了。
形势是几时开始逆转的呢?
封爵仪式那日,元睢与奉瑾大吵一架,不欢而散,末后深为懊悔:不知奉瑾一怒之下,会做出什么事情来。
他飞鸽传书与纳兰枚,授予他“万全之策”作为一记胜负手,随即设法逃离了梧桐城。
不久,纳兰枚依照他的万全之策,大破来袭的四十万叛军,保卫了上都。
元睢另领一军前进,抵到塞北边界一处废墟之地,触目可见荒屋、破篱、败井,方圆百里竟全无鸡鸣狗吠之声。他沉默之际,耳畔再度响起了那无限凄切的哭声。当属下报知这一片断壁残垣正是当初惨遭血洗的塞北村镇,元睢方始明白,他长期以来一直听见的哭泣,赫然是万千民魂托告于自己的冤苦之声。
太子恻然以悲,传令全军勒马停留。杳杳哭声在四下里扩散,乱尸骸骨为大雪一一埋藏,既已入土,元睢惟有率军祭酹,再三慰抚,哭声这才随着北风一起消散了。
元睢及时率军赶到,襄助项知归,共同攻下雁门关。
至此,百万叛军瓦解殆尽,死的死,俘的俘。
这一盘相隔千里的大棋,纳兰枚落子朝中,主持大局;元睢落子塞外,待隙而乘——最后并力合攻,奉瑾终于输得片甲不留。
棋局完整地横亘在眼前,奉瑾听罢始末,却愣愣地问出一句:“那只劈破玉呢?”
元睢慢慢闭起眼睛,额角微微抽动,有些怪异地长出一口气。
他轻轻道:“我把它毒死了。”
奉瑾嘴角阵阵抽搐起来,双手撑地,终于万念俱灰。
她曾经多么骄傲,恰恰是这份过满则溢的骄傲,最终摧毁了她。孤注一掷,落得如此下场,委实成也慧剑败也慧剑。
她张了张口,其实,她想说,以身率人,她做到了。款彩、剔红、剔犀、戗金,乃至她向诸侯索要而来的军卒,她都做到了,获取他们一颗忠勇之心。
她已经做到过了,他还要自以为是地说教她,这使她感到厌烦,甚至很想冷笑一声。
奈何她自身仍有欠缺,终究输了他一筹。连累她属下的臣子,也化为堆垒他元氏太子功业其下的枯骨。
所以,她有口说不出了,哪怕是冷笑,都觉得太耗费力气。
元睢淡淡说道:“你对自己的女儿身耿耿于怀,可我一直把你放在平等的位置去对待。如今,你该愿赌服输了。”
一出打龙捞凤的大戏就这样落幕。
二人并肩坐在马车里,从雨雪霏霏的塞北,一直回到钉头磷磷的上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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