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黛抬起头,不卑不亢迎上温朔的目光,幽幽问:“道盟是什么东西?可以吃吗?”
“你不信任他人。”温朔旋转手腕,三尺剑锋在他手下格外听话,他甩出一道凌厉的寒光,竖剑贴在他手臂后面,剑完美地和他合在一起,他就像是柄天地间最锋利的一柄剑,他发出一声短叹,“活得很不易吧?”
可怜他?
可怜一个要杀他的人?
沈黛怔怔望着这个奇怪的人。
温朔侧过身子,把剑藏在身后,抬起空着的那条手臂,手掌横在空中,每一根手指都翻转撑开来,向沈黛索取着什么。
沈黛垂眸看着指骨停匀的手,手指修长白皙,没有长茧,与其说是武人握剑的手,倒不如说是书生握笔的手。
他想抓他的手?
他和苏大掌柜一样?
想要他吗?
沈黛上齿磨得下唇都发麻了,才抬起自己的右手,碰了那只手一下。温朔的黑眸闪了一下,把手往后缩了几寸。沈黛大着胆子用两只手拉住他的手。
“哐当”一声——
竹剑鞘从沈黛手上脱了手,砸在地上。
这一声响像是敲在沈黛头顶的一口钟,彻底让他明白过来,对方不是要拉他的手,而是只想要回他怀里的剑鞘。
即使知道自己误会了,沈黛还是死死拉住温朔的手,“公子,你救救我。他们逼着我来杀你。我不肯。苏大掌柜还打我。你看。”
沈黛卷起衣袖,露出长久以来受的割伤、鞭伤和一刻前指甲留下的月牙形的红印。那些新伤旧痕触目惊心,足以让任何人动容。衣袖不断被翻起又落下,在这起和落之间,两个人越贴越近。
温朔的手探向沈黛的脖子。
他就是想摸他的脖子!
猛然间,堂内犹如霜降,袭来穿堂风,沈黛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,风把每一根汗毛都吹起来,他强压住心底的厌恶,牙齿打着战央求:“公子可怜我。我什么都答应公子。”
温朔的指尖擦着沈黛的衣襟而过,顺着他手臂的轮廓而下,始终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。
沈黛转过身来,背抵住温朔的胸膛,越发蜷缩进温朔的怀里,用手掌包住他温朔握剑的手,“公子手里有剑,可以救我。”
沈黛数着温朔呼吸的间隔时长。
这个人很能忍耐。
气息没有乱,却到底有些沉,
沈黛抬起手,横起剑,不经意地架在背后人的肩膀上。他料定对方会起疑,快速仰头,去亲温朔的唇。温朔愣了一下,把脸转开一个角度。沈黛只咬到温朔的唇角,即使只咬到一点,他也慢慢蠕动嘴唇,去吮吸,去细嘬。
沈黛将剑越发靠近温朔的脖子,再感受到剑身架在富有弹性的肌肤上的回弹时,他双手猛然用力一拉,就像让温朔举剑自戕一样,他想要听到剑刃割破脖子血管的噗嗤声,一股劲却从掌心冲出来,仿佛早有所准备。那只握剑的手像是块铅,沈黛根本拉不动分毫。这样一来,他想杀人的目的彻底暴露了。
温朔的手臂落下来,像是枷锁一般箍住沈黛。沈黛垂下眼帘,看到这人即使禁锢他,还小心翼翼地反抓着剑柄,让剑刃始终离他远远的。
装模作样!
别有用心!
禽兽!
温藏弓要真是正人君子,就不会这样紧紧抱着他。手臂被压在肋骨上,骨头都要被束断了。他们贴得那般近,像淬火相融的两块金属。
这人的身体硬得像铁,又热得像炭,鼻息像是灶上沸腾铜水壶,长壶嘴“噗噗噗”向外冒着热气。沈黛左肩的衣襟在挣扎中滑落,露出起伏光洁的一截肩颈,这人的鼻息就扑在上面,吹得他一阵阵起红疹子。他耳垂上红线穿的金珠子随着身体撞动,一次次打在锁骨上皮肤上。
这人身上有一股子香味。
是那种高高在上的贵公子身上才有的味道。
“不管你怎么装,其实就是为了占我便宜。”沈黛蔫蔫耷拉着脑袋,目眦半闭,像是束手就擒的兽类,“我生来就是给你们欺负的。”
温朔动作滞了一下,想要松开沈黛。
沈黛的金珠瞬间没进温朔衣袍,耳垂被挂连住,随着温朔身体离开,红线绷紧,要把他耳垂上的肉都撕裂,他忍不住“唔”了一声,“疼死了。”
那只手又摸上沈黛的脖子。手转过来,手指的背擦着紧绷的皮肤而过。沈黛屏住呼吸,一动不动,胸腔内的心脏收缩舒张,横冲直撞地蹦。
有人曾掐着沈黛的脖子,说再喊弄死他。手是欲望探出来的触角,象征着征服的权力。而这只手仅仅只是轻柔而有力地把困住他的金珠拨弄开。
温朔说:“好了。”
温朔走开几步,弯身,捡起剑鞘,背对着沈黛,手腕灵巧一转,剑像是活了一般,从上至下再到左舞出一个四分之三的圆,剑格以下半寸擦着剑鞘脊线往上提,发出“咔咔咔”的声响,流畅地插剑入鞘,严丝合缝。
温朔从怀中夹出一张纸,放在他曾经搁剑匣的桌子上,用一只瓷杯压住,他微侧身,却没有看沈黛,“你好自为之。”
温朔往屋外走。
沈黛自己的腿不听使唤,明知道不该去招惹这个煞神,看到他走,却还是喊住他,“你站住!你还没给钱!”
温朔的手指在剑柄上摩擦了几下,转过身来,望了一眼桌上的纸,又抬眸疑惑地望了沈黛一会儿,“你——不认识银票?”
这个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好话,可又令人听得心里不爽。像是有只小狗,一只有力的大手反着撸毛,只要轻轻的几下,毛就东倒西歪,像只炸毛的球。
“对。我不是在玩你以为的什么把戏。我不知道什么是道盟。不知道什么是银票。不知道什么叫生不逢时,什么叫好自为之。我不知道!从来没人教过我,我怎么可能知道!”
温朔伸手把卷起的银票捋平,“银票就是,有客人把钱存在庄子里,写下契纸……”
沈黛打断他:“我不在乎什么是银票。就像你不在乎我为什么杀你。你看不起我。理由不重要对吗?被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打扰了那么一刻的时光,多问一句,都是浪费时间。
温朔垂下眼帘,只露出下半颗黑眸,盯着沈黛,像是被说中了,又像是没被说中,“如果你非要知道我心里怎么想,我可以告诉你。”
沈黛嗤之以鼻,“骗子在骗人的时候总说自己是真心实意的。我等着你编好听的话哄我。”
温朔道:“我没有经历你所经历之事,不想妄猜你的苦衷。我隐隐觉得,你把对另一个人的恨意胡乱宣泄在你第一个见到的陌生人身上。你所以为的理由或许根本只是说服你施暴的借口。而你杀的是我,我不想追究,就这样简单。”
“苦衷?呵呵,你真蠢。我杀你,只是因为剑鞘被我弄脏了。我怕你去向掌柜告状。单纯地想杀你。单纯的恶。没有苦衷!”
温朔低头,打量剑鞘,“我还以为——算了,不是很重要的事。”
沈黛一副看被我说中了的样子,“你又懒得解释了。”
温朔道:“一个人的一切都在他眼睛里。高兴了,人的眼睛会发出光彩。失落了,人的眼睛会灰蒙蒙一片。刚才,我看见你的一刹,你的怒火从眼睛里喷出来。我和你之间并无恩怨,所以才会猜测你另有苦衷。可怜你——谈不上,只是这世道如此艰难,也有我的责任。”
“你的责任?”沈黛啄着这几个字,不屑地笑,“看来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。”
温朔道:“我希望你能控制心中的怒火,否则终有一日,成燎原之势,会害了你的性命。那便是我说的好自为之。”
沈黛道:“你骗人。我心里想什么都不会被人轻易看出来。我藏得很好。”
温朔道:“怒火——便是越压抑越熯炽,直至转为恨意,一发不可收拾。在你找到宣泄怒火的方式前,想要活得久一些,藏起你的祸心,老实些。”
沈黛道:“就像偷吃鸡的狐狸,在靠近鸡窝前化成人形,要藏好自己的尾巴,等靠近胖鸡,才突然露出爪牙,扑上去咬住鸡的脖子。在一瞬间捕杀它们。”
温朔愣了一下,杏仁状的黑瞳在一瞬放大。
沈黛十分警觉,“你还是后悔了?要杀我了?还是要去向苏大掌柜告状?”
温朔摇头,自顾一笑,那笑却只是嘴角的微微一上扬,眼睛中并没有笑意化开,“我只是没想到你用了这个比喻。我没有让你去杀人。你理解错了。”
他刚才说的——
人的一切情绪和情感都藏在眼睛里。他的眼睛并没有笑。他在装不在意。狐狸对他来说很不一样?
沈黛说:“我叫沈远山。”
温朔从怀中又拿出一张银票,压在第一只瓷杯下,“这张是给你的。有机会的话,去念书,去学手艺,去看清楚天下之大,地之广阔,芸芸众生像你我一般奔波劳碌。你的心里就会装下很多事情,不再只被小小的怒火所驱使。”
沈黛继续紧追,“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?你到底对我有什么企图?”
“防人之心不可无。本来这是件好事。可以你这样的年纪这般警戒,不禁让人感慨。”
沈黛说:“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。”
温朔往外走。
“握剑的时候拇指不要放在剑格上,一用力,拇指就会被刃割伤,逼着你把剑丢开。”
“一定要握紧剑,被人夺剑是用剑大忌,是最致命的。”
“想要一剑毙命是很难的,除了惯用剑之人,生手绝不能直刺心脏,因为移动中你无法判断对方心脏的位置,剑一旦刺入胸腔,就可能被肋骨卡住,那样的伤不致命,你拔剑的功夫,对手的武器就已经刺上来了。
他这是在教他用剑?
沈黛从来不相信他人的好意,因为好意的背后往往藏着龌龊至极的东西。
沈黛下定决心和这种伪君子唱反调。
“我问你——”沈黛喊住他,“我们这样的人应该如何最快地结果人的性命?”
温朔定住脚步,惊异于少年杀人的欲望。
沈黛清泠泠道:“脖子吧?”
温朔转身,盯着沈黛。
沈黛用手作劈刀横在脖子上一划,“这样子一剑抹下去,干脆利落,连一声叫唤都听不到。如果我动作再快一点,力气再大一些,方才的那一剑,我已经杀了你。”
沈黛笑意盈盈,一字一顿道:“我没能杀了你,是因为没有等到第三次机会。我学什么都很快的。道盟的师兄,我记住你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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